紀茯苓把牛雜內部的汙穢之物清洗幹凈後, 撕掉多餘的肥油，倒入面粉、鹽和米酒，反覆浸泡搓洗好幾遍, 確定將表面粘附的黏液都清洗幹凈，才冷水下鍋焯水。

這時, 青梅樹妖和芒果樹妖告訴她, 隱元峰來人了。

紀茯苓並不在意，隱元峰這段時間經常來人, 上至掌門和長老們, 下至各峰和她交好的新入門弟子，都是來蹭吃蹭喝的, 她習慣了。

不過今兒這牛雜要等很久才能吃, 對方這會兒就來, 怕是要失望而回了。

敖淩坐在旁邊幫她看火, 火光映照在臉上, 白嫩的皮膚似乎閃爍著點點彩光，那些彩光似有形狀，像鱗片。

紀茯苓無意中瞥見一眼, 連忙湊近了去看, 結果又什麽都沒看見了, 師父的皮膚嫩生生的, 幹幹凈凈，連毛孔都看不見, 讓她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眼花了。

敖淩猝不及防被小徒弟捧著臉瞧, 懵了一下，不過很快淡定下來，任由她盯著自己的臉瞧。

紀茯苓這會兒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後, 連忙收回手，尷尬地道：“我方才好像看見師父的臉上有魚鱗……”

她還以為自己殺魚的時候不小心將魚鱗飛到師父臉上了呢，但仔細想想，她今天沒殺魚，而且憑師父的修為，若有東西附在臉上，他又怎麽可能不知道？

紀茯苓搖頭，將牛雜焯水撈出，過冷水備用。熱鍋爆香料，倒入醬汁與牛雜翻炒上色，加入開水和鹵料開始鹵制，這才剛開始，便聞到了濃郁的葷香味。

青梅樹妖和芒果樹妖在小廚房外不住地伸出枝葉探向小廚房內偷瞄，猛咽口水。

紀茯苓蓋上鍋蓋，擡眼就見門外站了一個人，高高瘦瘦，五官清麗，眉眼帶著英氣，手裏拎著一把劍，整個人看起來幹凈利落，與她從前在電視劇裏看過的江湖俠女如出一轍。

瞧著有點陌生，紀茯苓擦幹凈手，禮貌問道：“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周菁在踏入院子的瞬間就聞到從小廚房內飄出來的香氣了，這香味實在太濃郁，無縫不入地鉆進她的鼻腔，還有小廚房內的裊裊青煙，都讓她在這不食人間煙火的修真界感受到了一種質樸歸真的不真切感。

小廚房內，一人蹲坐在小板凳上認真看著火，另一人一會兒切菜，一會兒用抹布擦竈臺，忙忙碌碌的模樣，像極了她記憶中的某個已塵封許久的畫面。

這種充滿了濃郁生活氣息的畫面，居然會出現在修真界，實在是令人太意外了。

周菁本來氣勢洶洶的腳步，不自覺地放慢，臉上的怒意和煩躁也不知為何，被飄來的香味和裊裊青煙以及那神仙眷侶似的一男一女相處畫面給撫平了。

周菁忍不住想起了她的少時往事。

她自出生便被父母丟棄在荒郊野外，是被一個老婦人撿回去一手養大的。老婦人獨自生活，無伴侶，無兒無女，將她視作親生。在僻靜的小山村裏，艱難地把她拉扯大。到她十三歲時，老婦人去世，她便獨自生活。再後來，機緣巧合進了靈霄宗。

自進入靈霄宗到如今已過了數十年，她也辟谷了數十年，這數十年間她天天閉關，沈浸於提升實力和研究煉丹術，早已將慈祥的老婦人和小山村裏那間每日都升騰著裊裊炊煙的小破草屋給淡忘了。

今日驀然看見這一幕，忽而回想起當年往事，周菁神色怔然，眨了一下眼睛，不知為何落下兩行淚來。

周菁悄悄把眼淚擦幹，就見紀茯苓擡頭看過來，嬌俏的小臉蛋粉嫩紅潤，五官明媚精致，雖然還十分稚嫩，但已經能看出幾年後會是何等絕艷了。

周菁仔細打量著紀茯苓，她笑容清淡，眉眼並不驕矜，反而讓人產生一股莫名的親切感，手中擦著竈臺的動作雖然沒停，但目光始終直視著她，絲毫沒讓人覺得她在忽視自己。

這樣的人，絕對不可能是宗門內傳言的那樣驕矜傲慢的人。

周菁目光看了看坐在爐竈前的敖淩，又看了看紀茯苓，恭敬有禮地道：“搖光峰弟子周菁，見過淩寒師祖，見過小師叔。”

敖淩打量了她一眼，輕點了點頭，隨後收回目光，繼續心無旁騖地看著火，仿佛沒什麽事能比面前的火還重要。

紀茯苓猜到周菁前來所為何事，早有心理準備，忙放下手中的東西，讓周菁移步到院子中說話，畢竟小廚房內炊煙彌漫，不合適待客。

周菁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小廚房內溫馨的氛圍，其實她挺想進去看一下的。

不過仍是遵從紀茯苓的意思，跟著她走在院子裏。

院子寬闊清涼，之前掌門和眾長老為了蹭飯方便，在竹林旁邊讓執事弟子搭了個涼亭，旁邊紀茯苓栽了些花苗和果苗，還用竹木別出心裁地制作了一套桌椅。

紀茯苓將周菁請過來，兩人對坐，紀茯苓問周菁：“喜歡喝茶飲還是果汁？”

她的態度和語氣太自然，仿佛和周菁是已經認識了好多年的老友，周菁楞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

等她回神，紀茯苓已經在泡茶了。

她泡的是花茶，蒸騰輕煙從茶壺中冒出，層層花瓣在水中泡開，十分好看，倒在茶杯裏，有一股清淡的茶香飄來，沁人心脾。

茶杯推到周菁的面前，隨後紀茯苓的手中不知從哪裏又變出一杯冒著白色冷霧的果飲，淡青色的果飲，浮沈著幾顆青梅果和芒果粒，還有一絲淡得幾乎聞不到的香草味，周菁與靈植打交道這麽多年，楞是沒聞出是什麽。

紀茯苓往裏扔了兩顆冰塊，冰塊撞擊在瓷白色的杯壁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隨後，她再次將這杯果飲推到周菁的面前。

溫和笑道：“不知道你的口味，所以熱飲和冷飲都準備了點，你嘗嘗看喜歡哪個。”

周菁是一名沈迷丹道的煉丹師，對於果飲中聞不到的那一絲香草味十分在意，因此，她道了聲謝後，毫不猶豫就端起那杯冰冰涼涼的果飲。

小小地抿了一口，涼意滲入口腔，蔓延開來，鮮果的酸甜恰到好處，不甜不膩，清新可口，以及一股十分香醇的香草味。

果飲入口，連日來閉關沈迷丹道的疲憊一掃而空，心神一清，整個人容光煥發，頭腦也清醒了許多。

周菁目光一亮，她還從未喝過如此特別的飲料。她接觸丹道多年，雖然能煉出比這個效果更好的丹藥，但從沒想過有人能在丹藥以外將這些靈藥的藥性發揮出來。

她又喝了一口，品嘗著果飲的味道，同時琢磨著紀茯苓在其中究竟加了什麽靈植。

可等她將一整杯果飲喝完，只能猜到紀茯苓在其中加了一些能清神補腦的靈植，卻猜不出究竟是哪幾樣。

“是天行草、薄荷和清心蓮。”紀茯苓出聲，解了她的疑惑。

周菁驚訝：“清心蓮我知道有醒神清心的功效，是煉制沁神丹最好的靈藥，可薄荷是什麽？天行草不是憨牛族和萌兔族最喜歡的植物嗎，人族也能吃？還有，清心蓮我經常接觸，甚至在藥田種了一大片，實在是熟悉至極，為何我方才絲毫也聞不出更嘗不出它的味道……”

周菁滿腹疑惑，問出了一連串的問題，隨後，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連忙道歉：“對不起，小師叔，我實在是太好奇了。”

紀茯苓笑道：“沒事，我很喜歡你這樣有話就說的耿直性格。”

周菁沈迷丹道，在靈霄宗內獨來獨往，極少與外人接觸，平日裏認識她的人對她的態度也很覆雜，無一不說她是怪人的，更有一些女弟子嫉妒她模樣好看、天資聰穎，當面陰陽怪氣，背地裏暗諷她是個藥瘋子。從沒被人如此直白地表達過欣賞，一時間不習慣，臉漲得通紅，手足無措起來。

紀茯苓沒想到周菁看起來外表挺英氣的一個人，居然這麽容易害羞，見狀也不逗她了，笑著跟她解釋方才的疑問。

“薄荷是我自己的叫法，是一種很普通的草，凡間遍地都是。薄荷葉打成汁，清涼醒神，可以沖飲或者煲湯等等，若有機會，我可以燉一鍋薄荷雞湯給你嘗嘗，很好喝的。”

“天行草無毒，無藥用價值，也不好吃，但它的汁液卻有一種奇特的香氣，好聞，添加在食物中，也有一股馥郁的芳香。你若是喜歡，甚至還可以用來熏香。”

“至於清心蓮為何不是你熟悉的味道。”紀茯苓笑了笑，掌心出現一小捧幹香的粉末，“可能是因為你熟悉的清心蓮是新鮮的，而我這個是經過曬幹、烘烤和翻炒等工序，後又磨成了粉末……”

周菁好奇地看著紀茯苓手中的粉末，“我可以看一下嗎？”

“當然可以。”紀茯苓握住她的手，將粉末輕輕倒在她掌心裏。

周菁感覺她的小手溫溫軟軟的，笑容好親切，她忍不住臉熱了一下，臉頰越來越紅。不知道為什麽，小師叔明明看著年齡不大，給她的感覺卻像是個親切溫暖的小姐姐一樣，讓人總忍不住地想親近。

周菁好奇地打量著掌心裏的粉末，聞了一下後，又小心地拈起一點放進嘴裏嘗了一下味道。果然是清心蓮。

周菁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她隱約覺得，今日這一趟隱元峰之行，收獲巨大，很有可能會對她接下來的丹道有顛覆性的影響。

周菁舍不得走了。

她跟在紀茯苓的身後，像個小尾巴一樣，這裏看看，那裏瞧瞧，有不懂的便問，像個好奇寶寶。

紀茯苓見她性格討喜，再加上自己也有心想學一下煉丹術，有意與周菁交好，便有問必答，還拿出了許多自制的小零食給她吃。

一整天下來，周菁與紀茯苓的關系已經情同姐妹，將她視如知己，完全忘了幾個時辰前氣勢洶洶上隱元峰時抱著什麽樣的心態了。

敖淩郁悶地看著小徒弟被周菁霸占著，甚至還親密地挽著手在院子裏聊天，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看了看天色，已經不早了。

坐在爐竈前，被火烤得面部幹燥，龍鱗若有若現，半透明的淺藍色龍角不甘寂寞地冒出來，他伸手按回去，有些奇怪，往常他連續三個月不回幻夢海都沒事，怎麽這回才隔了不到七天，就不行了？

需得找個時間回去泡一下海水，否則萬一哪天在徒兒面前露出真身，可能會把她嚇壞。

正想著，額頭上龍角又冒了出來。

這回無論怎麽按都按不回去了。

敖淩嘆了口氣，看了眼不遠處的紀茯苓和周菁，又看了看砂鍋裏正在燉著的牛雜，實在是顧不上了，兩只手握著龍角，悄然出了小廚房，往後山銀水潭掠去。

才剛靠近銀水潭，渾身龍鱗迫不及待地冒出，龍首龍身龍尾撐破衣物，雪白龍鱗在月光下閃著虹光，龍尾一擺，龍首昂起，整條小白龍往銀水潭一躍，靈活潛下潭底，游入潭底深處一條連通海水的管道，瞬間消失在靈霄宗內。

搖光峰弟子們在周菁的洞府前等了大半天，從正午大太陽照得人昏昏欲睡時等到夜幕降臨、月朗星稀，才見到一道瘦削高挑的身影緩緩走回來。

連忙圍了過去。

“周師姐，聽說你去隱元峰了，怎麽現在才回來？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難道是小師叔不肯承認錯誤，為難你了？”

“該不會遇到師祖，被師祖重罰了吧？”

“周師姐，你……”

周菁從隱元峰回來，收獲滿滿，心情愉悅，結果被這群搖光峰弟子圍著七嘴八舌地問這問那，字字句句似乎都在內涵小師叔，頓時不高興了。

她沈下臉，擠開眾人，冷斥道：“虧你們還是內門弟子，這等沒規矩。小師叔和師祖是你們能隨便編排的嗎？若讓我聽見誰再嚼舌根，對師祖和小師叔不敬，別怪我去向師父和執事堂告你們一狀，讓他們好好懲治你們。堂堂靈霄宗弟子，活像世俗界那些攪渾水的長舌婦人一樣，丟不丟人？！”

周菁畢竟是搖光峰三師姐，入門早，天資聰穎，性情又清冷不近人，因此積威甚重，眾弟子被她斥責了一頓，頓時噤若寒蟬，不敢再吭聲。

直到周菁回了洞府，這些人才敢擡起頭，沈默著三三兩兩下山，等走遠了，才湊在一處嘀嘀咕咕。

“周師姐這是怎麽了？明明她受的損失最大，我們替她著急，她居然發這麽大的火。難不成真被師祖罰了？瞧這火氣，顯然被罰得不輕啊。”

“算了，連周師姐這樣受師父重視的天之驕女都被罰了，可見那位小師叔有多受寵了，我們還是老老實實認栽吧，別到時候惹惱了小師叔，受了罰，便後悔莫及了。”

“可是，這次的事難道就這麽算了嗎？憑什麽啊，她進宗門才幾天而已，就已經鬧得宗門天翻地覆，還害得咱們靈霄宗成為修真界的恥辱。你們難道忘了，修士論壇上那些外宗弟子是怎麽嘲笑我們的嗎？他們將我們說成是世俗界的泥腿子！”

“這確實不能忍，可誰敢得罪她？你敢嗎？反正我不敢。”

“……”

搖光峰弟子們不甘心地散了。

紀茯苓送走周菁，回到小廚房，發現師父不見了。

她將整個隱元峰都翻遍了，連個人影都沒有。

她問青梅樹妖和芒果樹妖，兩棵妖植搖動枝葉，異口同聲地說：“只看見出了小院子，不知去了何處。”

紀茯苓撓頭，傳訊給敖淩，結果完全聯系不上。

她只能去找掌門。

掌門聽見她的來意，也有些詫異，不過他或許是猜到了原因，並不著急，只說道：“無礙，師伯可能是有事要離開一趟，只要三四天，保證就會回來了。”

紀茯苓詫異地問道：“師父是有什麽事嗎，為什麽離開得這麽急？”

往常師父不管做什麽事，都會跟她說一聲的，她都習慣了，這回師父第一次沒打聲招呼就不見了蹤影，讓她忍不住擔心。

然而不管紀茯苓怎麽問，掌門都閉口不答。

紀茯苓目光一轉，“掌門師兄，我今日燉了一鍋牛雜煲……”

“他去了幻夢海。”掌門脫口而出，反正幻夢海那麽大，這丫頭就算是親自去找，也未必找得到師伯，用這個不值錢的消息換一份美食，簡直太值了。

他手裏已經拿著筷子了，直勾勾地盯著紀茯苓，“牛雜煲是什麽，好吃嗎？”

瘋狂暗示她快把牛雜煲拿出來。

紀茯苓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笑瞇瞇地道，“當然好吃，味道醇正鮮美，是我吃過最美味的東西。”

掌門忍不住吸了一下口水，紀茯苓的廚藝這麽好，她以往做的那些美食，可沒見她這麽自誇過，可今天居然說這牛雜煲是最美味的食物，肯定差不了。

他迫不及待地看著紀茯苓。

紀茯苓輕哼一聲，轉身走了。

掌門：？

紀茯苓心裏有氣，她知道師父有事瞞著她，掌門和眾長老也瞞著她，可這些人要瞞也不瞞徹底一點，總是露出一些馬腳勾起她的好奇心。

這會兒師父明顯是有事離開，掌門死活撬不開嘴，她還以為他真就這麽嘴硬呢，誰料到才稍微用美食誘惑一下，連菜都沒拿出來，他就開口了。

想吃？哼，就不給。

紀茯苓氣哼哼地回了隱元峰。

師父不在，本來就冷清的隱元峰就更冷清了。

紀茯苓搬了一套桌椅，去後山銀水潭賞月，防風爐點著小火，架上小砂鍋，裏邊燉著牛雜煲，香噴噴的味道飄出，她還燙了一罐酒，這酒是執事弟子從世俗界帶回來的，因為她做菜經常要用到酒，各種酒都讓送了一批上來。

邊吃著牛雜煲，邊喝著小酒，酒意正酣時，銀水潭突然嘩啦一聲，白色水浪翻滾，一條巨大的龍尾在水中翻卷擺動，雪白的龍鱗閃耀，紀茯苓感覺眼睛被強光刺了一下。

她疑惑地看向潭中，正好看見一顆龍頭從潭水中冒出。

月光下，剔透琉璃一般的水藍色眼睛，半透明的淺藍色龍角，以及，銀藍色的龍須，太漂亮了，用言語難以形容。

紀茯苓懵了。

龍眼看見她，似乎也受到了驚嚇，茫然地眨了眨眼，飛快地縮回水中，潭面一片平靜，無風也無浪。

四周一片寂靜，紀茯苓把酒放下，懷疑人生地揉了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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